什么力量,让新能源变老?
两家迅猛崛起的明星公司,
缘何以同样的速度坠入深渊?
政府主导式的创新,
能从这场代价昂贵的游戏中学到什么?
“现在在这段时间,你要我说什么?”9月底的一天,尚德电力控股有限公司执行董事长施正荣的声音沙哑而疲惫,电话接通时,他正在无锡至上海的高铁上。
连日来,这位49岁的昔日中国首富一直在为尚德电力—全球出货量最大的光伏企业的生死存亡而奔波。下半年,他连续写信给江苏省政府高层和国务院领导人求救,但得到的反馈并不乐观。尚德负债累累,市场却增长乏力,美国与欧盟的光伏“双反”令这个光伏帝国摇摇欲坠。
施正荣并非第一次陷入困境,回国创业11年来,他不止一次遇到麻烦。但他承认,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命悬一线:债务庞大、持续亏损、高管纷纷出走、美欧双反……“内忧外患”是尚德的最佳注脚,“我自己也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他告诉《中国企业家》。
证券市场也见证了这家中国明星公司的跌落。尚德电力(NYSE:STP)在纽约证券交易所的股价已由2007年底最高每股86美元,一路下跌到目前低于1美元。由于截至9月10日股价连续30个交易日低于1美元,尚德收到了纽交所的退市警告。
相比尚德,位于产业链上游的光伏行业另一巨头赛维LDK处境更加凶险。这家以高速扩张著称的光伏企业不得不为它的进取心埋单—其负债率高达惊人的 93%(截至6月30日),这让它背负了巨大的偿债压力。仅在今年,赛维就将有大约20亿美元债务到期,但截至6月30日,其手头现金和现金等价物只有 2.962亿美元,破产之忧更甚。
过去十年来,如果有一个行业笼罩的光环能与互联网相媲美,一定是光伏;如果有一个行业的造富能力能与互联网相媲美,一定是光伏;如果有一个行业吸引资本的能力能与互联网相媲美,一定是光伏;而如果有一个产业激发地方政府的追逐热情超过房地产,一定还是光伏。尚德与赛维曾经是这个朝阳产业中生命力最旺盛的两家代表性企业,可并称光伏“双雄”。两家企业的创始人—施正荣和彭小峰都是新生代企业家,他们本人,及其所创建的公司,对行业前期发展起到了标杆作用。
如今,“双雄”跌落神坛,生存堪忧,其中自然有创业者个人的决策失误与性格缺陷,但对一个只有十多年历史的新兴行业,两家起步早、实力强、追捧者众的公司迅速“早衰”,却凸显了这一行业不同寻常的畸形状态。
中国光伏行业面临的是一幅悲喜交织的奇幻景象。喜的是,短短几年间,中国光伏产能占到全球一半以上,全球前十大光伏组件生产商中国包揽了前五名;悲的是,在欧美提起反倾销诉讼的大背景下,整个光伏行业陷入大溃败,几大巨头都接近资不抵债。这实际是在为产业爆发期积累的矛盾埋单,一方面,政府鼓励光伏企业高速发展;另一方面,国内市场在上网电价、并网等问题上迟迟未有大动作。
产能扩张的无序与失控,以及由此带来的国际反弹,最终成为压倒“太阳神”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这次欧盟反倾销立案,最终变成一个征收高税率的定案的话,对中国光伏产业影响是巨大的。可能会引起50%—60%的企业破产倒闭。”常州天合光能CEO高纪凡在今年夏季达沃斯论坛上表示。
如今,尚德与赛维的命运已不掌握在施正荣与彭小峰手中,而是取决于政府、银行的支持力度。令人感叹的是,他们创业之初的命运,同样掌握在这两者手中。“他们演绎了中国新兴产业泛滥的一个悲剧。”无锡市政府一位官员向《中国企业家》直言,企业走到现在,政府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大凡成事,半由天命,半由人力”,曾国藩与太平天国作战屡战屡败时曾如此感叹,而这一轮光伏悲歌,看似也是天命与人力的叠加。不过,叩击业内人士心灵却不便明言的一个疑问是,政府到底应该在推动新兴产业发展方面扮演怎样的角色?2006年,尚德登陆纽交所之初,本刊曾探讨过自主创新的“无锡模式”,我们认为当整个中国,从政府到企业都在为自主创新具体路径寻寻觅觅、上下求索之时,尚德明星般的崛起,可能意味着一种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支持高科技企业自主创新的模式已然浮现。而对“无锡模式”的简单理解是:一个开明的政府,找到具有资本和商业管理意识且有名望的人或组织来代表“政府”,把各种资源,包括政策、资本、技术、市场整合在一起,支持企业,然后功成身退(详见本刊2006年3月封面文章《首富,政府造》)。但是,六年之后,我们不得不反思这种模式中的天然缺陷:“功成身退”很难,“前仆后继”却往往成为潮流—当中国600多个城市把光伏作为战略性新兴产业,多晶硅炉如同当年大炼钢铁一样遍地开花时,结果不难预测。
被政府有形之手催熟、又迅速衰落的产业又何止光伏行业?类似故事曾在生物质能、风电和LED等众多新兴产业反复上演,“接下来,风电和LED行业都可能出现双反。”上述人士说,如果说创业家有错,那政府之手的错更大。
更尴尬的追问是,如果说举政府之力打造一个产业不对,日本、韩国、中国台湾、印度却存在很多相反的例子,为什么他们的成功几率却高得多?
进退两难
对于规模庞大、员工数万的它们,所遭遇困难已远非创业之初地方政府略施援手就可以解决
9月14日下午,无锡市高新技术开发区尚德总部,下班高峰期的p2工厂内空旷萧条,只有少数管理人员偶尔经过。保安严阵以待,警惕地打量着过往路人。夜幕逐渐降临,员工宿舍区一片漆黑,静得让人不安。
这里是尚德电力的电池工厂,施正荣颇为骄傲的冥王星电池就在这里生产。自9月以来,它已经完全停产。
与p2隔路相望的p3工厂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同在无锡高新区的无锡市先导自动化设备公司十多名员工围堵在工厂门口,一辆红色加长卡车横在大门外,把工厂大门堵得死死的。现场交警、公安、保安数十人紧张地维持秩序。
无锡先导自动化设备公司一位副总裁正在与尚德相关采购负责人“对峙”,讨要拖欠了一年多的2000万元设备款,“尚德不仅不还款,还不再与我们合作,把先导的技术交给无锡另一家同行去做,一台设备(主要是上料机和下料机)进价就便宜了接近20万。”
这位副总裁称,施正荣正想尽办法压缩成本,而他们担心尚德会破产。同在场的一家与尚德合作的劳保公司也有同样的担忧,他们表示已停止对尚德供货。
赛维也在经历同样的痛苦。江西新余市郊,赛维LDK的马洪硅料基地已经安静了好几个月时间。这里曾是全球单体规模最大的硅料生产基地,仅仅一年多以前,这儿还是人声鼎沸,赛维从新余、南昌,乃至全国其它地方招来的数千名年轻人日夜忙碌,如今却如一片寂静的废墟。
“从年初就开始裁员了。那时候领导开完会和大家说,能找工作的赶紧离开,公司经营不下去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赛维员工回忆。
如此严峻而难堪的局面,他们在创业之初也遇到过,当时施正荣透过自己的办公室窗户,注视着拆工厂机器去卖的员工。而赛维在纽交所上市仅4个月,就因为一位离职员工的检举信,招致股价腰斩,并面临股东集体诉讼。即使是金融风暴来临,遇到困难的尚德体量尚小,无锡市主要领导协调当地银行几十亿贷款便让尚德渡过难关,赛维也因资金紧张将1.5万吨多晶硅项目15%的股份作价15 亿元转让给江西国际信托,后又成功赎回。可今天,对于规模庞大、员工数万的它们,所遭遇困难已远远不是地方政府略施援手就可以解决的。
现在,两家企业不仅所需资金上百亿计,更大的问题是,光伏市场相比2008年产能更加过剩,萧条已持续近两年且短期恢复无望,而上一次危机仅半年时间市场便复苏,需求甚至一度暴涨。“2008年,施正荣的状况只是看着困难,因为2006年上市后资金充足,因此动不了筋骨,而今年的困难是真困难,已经奄奄一息,他还能不能翻身,完全不好说。”上述无锡市政府官员透露。
摆在施正荣面前最大的难题是,至明年3月,尚德到期短债高达15.75亿美元,可转债达5.11亿美元,总计20.86亿美元,这个数字是尚德2011年全年营收的七成。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为这些债务找到“买家”,甚至为此进行企业重组。
“赛维、尚德为什么今天会遇到这么大的困难,因为他们的债务太高了,看他们欠多少钱就知道了,赛维是中国所有的太阳能企业里面欠钱最多的,排名第二的是尚德。” Solarbuzz中国分析师廉锐告诉《中国企业家》。
最主要原因是光伏市场增长放缓前,尚德、赛维连续负债扩张。仅2011年,尚德就将光伏产能从1.8GW扩大到2.4GW,而增加的0.6GW相当于国内2010年光伏并网发电总的装机容量。结果,去年尚德电力净亏损达10亿美元,赛维则亏掉了54亿元人民币。
美国芝加哥一家贸易公司负责人向本刊描述了他眼中的尚德,“现在市场上对尚德的理解是,尚德早晚要破产!这个概念对不对不知道,但给人的印象是尚德正在走向自杀。”
他说,2011年美国对中国光伏产业开展“双反”,受美国惩罚性进口关税的影响,尚德等企业利润急剧缩水,很多小企业猝死。当时驾驶尚德在高速路上飞驰的施正荣并未因此刹车,尚德一度进行自杀性销售,赔本的同时扩大产能,这直接加剧了尚德目前的困难。
更严峻的是欧盟对国内光伏产业的双反调查。尚德公关经理张建敏对本刊表示,欧洲市场占尚德销售的45%,美国占20%,其它包括中国、日本、中东、非洲等地区占30%多。欧洲若启动双反,则是对尚德的致命一击。
不仅如此,印度业界正向印度反倾销局申请对原产于中国等地或从中国等国家和地区出口的太阳能电池组件或部分组件进行反倾销调查。而对印出口太阳能电池组件的企业中,尚德的出口量最大。
为了渡过难关,在9月中旬召开的赛维LDK股东大会上,赛维宣布已向所在地新余市政府转让了一部分房地产物业和土地使用权以筹集资金。而更早的时候,新余市政府还被指以财政收入为赛维的信托贷款兜底,江西省政府有关部门也曾牵头国开行江西分行等机构提供过20亿元的周转贷款。
所有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一个几百亿规模的大洞,靠这么点小补丁就能补得过来吗?”一位光伏业内人士无奈地摇摇头。“要知道,整个新余市的财政收入一年也就一百来亿。”